那年，他２４岁，她５４岁。
他开了一个小商店，她推着自行车卖白面馒头。
他每天辛苦地经营自己的商店，风风雨雨。她从他的门前经过，看见了他在吃着一碗肉面。
每次从他的门前过，她都羡慕他的肉面。
她回去给儿子讲，你看那个小伙子，人家辛苦地做买卖，天天吃的是肉面。
她的儿子很羡慕。
有一天，儿子在学校犯了错，不知道是偷了别人东西，还是打架斗殴，总之被开除了。
儿子就跑到了他的商店，每天帮忙打点，不要工钱。
他很感动。
那个儿子流着泪告诉他，他的父亲死了，母亲在某工厂做工，下岗了。
他很同情。
那个儿子告诉他父亲是继父，如何对他冷漠。
他被深深地打动了。
他从小就是一个在继父厌恶的目光中长大的，他知道一个没有亲爸爸的孩子的苦难。
她上门来了，流着泪说：“我一把年纪了，就这一个儿子，你长短收下他作为你的弟子，你教他做买卖。我们也没有啥感谢的，逢年过节您要是到了俺家，俺让儿子给您端过来第一碗饭。俺给您做肉面，你是俺家永远的大恩人！”
他从来没见过这阵势，原来世间还有如此动情的场面。他陪着笑脸说：“就为了这一碗人情饭，这个徒弟我收了！”
那个儿子来到了商店，做工很努力，他慢慢地信任了他。
商店要扩大规模，他就让那个儿子担当了主要角色，成为了一名店面主管。
那个儿子极力推荐，几个在校时关系不错的同学，当时一起被开除的，看能否一起接纳？
几天后，那几个孩子的父母纷纷找上了门，说只要是您把孩子收下了，什么事都好办，做买卖没钱，可以给您贷款，也可以借给您钱。
他对承诺的借钱和贷款并不感兴趣，只是善良的内心有责任地督促他收留这几个迷途少年，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社会做点什么。
他的商店扩大了规模，要钱有钱，要人有人，他很快乐，踌躇满志。可是，他的内心却开始隐隐地担忧，莫名的惆怅，如何处理好和这几个孩子的关系？
开始合作的时候，他的话就是圣旨，因为他是师父。
一年过去了，商店表面总体算下来。略有盈余，但是，开支和潜亏却在作着文章，他没有真正收入。
她那天过来了，问：“孩子听话么？才１６、７岁，初中都没毕业，有时候不懂话，你多教育！”
他感到了欣慰，因为被信任！
商店扩大了规模缺少流动资金，那个儿子给几个伙伴家长一说，就借来了很多钱。
有了钱的买卖，仿佛海绵吸了水，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。
他慢慢地放松了警惕。
那两年买卖确实好做，市场处于卖方市场。
商店红火了两年。他在其间结了婚，有了孩子，精力就不够用了。
这年的年底，他和媳妇儿粗略一算帐，赔进了几万元。
第二年的夏天，他加盟做电脑生意。结果，又赔进了几万元。
他不懂电脑，就钻研，他认为是自己不懂的缘故。然而，没有了他的管理，商店已经是四面漏风了。
商店丢货和少现金成了正常现象。那个儿子打电话，一打就是一个小时，原来谈上了恋爱。他懂得了管理的重要性，悔之晚矣！
他完全没有了尊严和能力，去驾驭几个未成年的孩子。这其中的原因是，那几个孩子，借给了他钱，是债主子。
商店交不了房费，被封了；交不了电话费，被起诉了；还不了部分外债，被要债的要工资的排起了长队；连闭路电视也被掐断了，他孤独地坐在家里。
敲门要债的人气势汹汹，他说不尽的好话，吵不完的架。
他知道，还不了外债，永远结束不了别人愤怒的敲门声。
他的眼前不再是微笑和献媚，而是冷漠和蔑视。
他气愤地对那些要债的人说：“咱们过去不是好关系么？何苦落井下石？不能缓缓？”
那些人大声嚷嚷道：“趁你现在还有点，要得迟了，就赶不上了……！”
她来了，一屁股坐在了门前，拍着大腿哭着喊着说：“我的儿子还要结婚，你还我的钱，那可是我的命根子！”
从那时起，她逢人便说，那小子不是东西，我借给他钱，他却不还我，连条子都不给我打！
他慢慢地了解了她的一些故事，但是那些已经不重要了，他现在缺的是钱。
他去跟亲人借钱。
原来逢年过节等他走亲戚的，现在纷纷躲避他。那可是曾经一千或者两千块钱赞助过的呀！
他哭了，一个人哭。
这时候，媳妇儿的家人动员媳妇儿离开他，媳妇儿不忍心，告诉了他。
那天，他望着天空，一个人狂笑。
他决定离家出走，寻找商机，以求赚钱还债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他把欠她的钱以１００元或者１０元、２０元的方式还完了。
那天晚上，她来到了他的另外新开的商店，讽刺性地总结：“你现在舍不得吃肉面了么？你当年不是说，赔完了就是卖唱卖血也能还给我钱么？现在我还得跟您算一下账，您借钱的利息清单都在这里！”
他仿佛置身度外微笑着说：“等利息结清了，我能否到你家吃你孩子端过来的第一碗饭？”
她愣愣地看着他，仿佛不认识他一样。
那天，他破例一个人痛快地走到了饭店，要了一碗牛肉拉面，正在吃得起劲的时候，那个儿子出现了！
“老大，不好意思，碰见了！我请客！”
他听说了，那个儿子贷款十万元开了个网吧。
后来听说已经赔了大半。
他一如看电影一样地看着，那个儿子已经长大，身旁还有一位姑娘。他急忙自己掏了饭钱，说了声客气，就匆忙离开了，背后是喝酒猜拳的声音，撞入耳膜。
他回到了家里，任往事如同流水，静静地泻过……
他在想自己亲手做的肉面究竟和别人端过来的第一碗肉面有何不同？这个问题萦绕了许多个不眠的夜，难道为了那碗肉面他付出了漫长的十五年还债？
他睡了一个囫囵觉。早晨时敲门声骤然响起，他猛地跳起来，浑身颤抖，难道又有人要债来了？他这么多年来，电话铃和敲门声始终让他的内心颤抖！
他打开了门，初春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原来是一个曾经被他帮助过的一位农村老乡，来给他送点儿粗面和小米。
他恢复了平静。
那位老乡说，我家姑娘年龄不下了，让她跟着您做买卖吧！
他微笑着，世故地说：“好吧，让她来吧，不过，将来要是不在我这里上班了，我到了您家可不敢不让我吃上一碗客人的第一碗饭啊！”
望着来人的满脸堆笑，不住地点头，他的面前晃动着无数张面孔，那些渴望人情的面孔，他真想照一下镜子，看看自己的这张脸究竟变了没有。
他迈步走到了镜子前，长长地吐了口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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