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之美

我喜欢寂寞，寂寞是一种很美的人生状态。

虽然人类是群居的物种，人需要生活在社会里，但每个人都会有独处的时候，都曾有过寂寞的感受。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寂寞。有的人因性格内向，不善与人交往，是习惯性的寂寞；有的人人缘不佳或为社会所弃，落得的是可悲的寂寞；有的人厌倦人生逃避现实，选择了消极的寂寞；还有的人荣华散去、权势不再，只剩下无可奈何的寂寞……。寂寞有着不同的原因和状态，不同的人对寂寞亦有着不同的感受和态度。大多数人不喜欢寂寞，是因为在他们心目中，“寂寞”就是意味着失去了权力，失去了地位，失去了荣华，失去了尊重，失去了社会关注，失去了种种可以施展自己的机会，而被社会所冷落或遗弃了，是一种人生的失意、落魄、无奈、不得志的状态。因此大多数人“不甘寂寞”。

是的，寂寞是个体与社会持有距离的一种人生状态，然而正是这种距离，使人可能获得了比较独立的生存机会。如果不把这种机会视为被动的、消极的，而是主动地利用这种距离所造成的个人独立空间，那末，寂寞又有什么不好呢！

当然，寂寞因人而异。

不同层次、不同修养的人有着不同品格、不同境界的寂寞。因而，同为寂寞，在不同人的身上呈现不同的状态。那些因为工作性质的寂寞另当别论，比如从事科研、从事创作，或专心于某种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等等，这只是工作环境的独处而已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寂寞。我所说的和喜欢的寂寞是不为社会纷争所扰，不为世俗名利所惑，不为内心苦恼所累的一种超然的寂寞，是一个平静而又丰富的独立的精神境地。我认为这是真正的，浸润着美的一种寂寞。

那末，这种真正的寂寞美在哪里呢？

真正的寂寞是心灵的安静和自由。

寂寞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清静而又广阔的精神空间。在这里，你与自己的灵魂对话，与苍天和上帝对话，可以毫无防范地真诚，可以淋漓尽致地抒发，可以放任不羁地思索，可以无拘无束地欣赏。这是上帝和生命赐予你的，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。这个自主的世界有着无限的可能性，只要你怀有宗教情感的虔诚，丰富的想象和坚忍的意念，就可以在这里满足一切精神需求而到达理想的彼岸。每一个人都渴望有一个安全和宁静的精神家园，正是寂寞，提供了这种可能。当你意气风发、人生辉煌，须要平心静气地构筑和丰富这个家园；当你的心灵已然疲惫，心灵受到伤害，就更会想到这片家园，更会寻找这片家园。寂寞，当是你最后的精神归宿。

真正的寂寞是在聆听。

心神安宁，才能聆听远离闹市喧嚣的界外的天籁之音，聆听自己心灵峡谷里的清泉溪流，聆听人生峰峦上的松涛风韵，聆听人世间或欢乐、或痛苦、或雄壮、或悲凉的命运交响。寂寞中的聆听，使人耳聪，能分辨出各种声音信息的微妙和韵味，更能享受“大音希声”的宇宙极致。

真正的寂寞是在静观。

澄怀极目，静观着天地之间的万物万象、风云变幻；静观自己心头云卷云舒的从容，静观人生花开花落的宿命轮回；静观人世间改朝换代的轰轰烈烈，静观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。寂寞中的静观，让人目明，能看穿人间的一切虚伪龌龊，也能欣赏天下的所有五彩缤纷。“大象无形”的至高境界只有在寂寞中才能体悟。

真正的寂寞是在沉思。

沉思即是修行，躬身自省，人只有在不断的内心自觉中，才能渐悟人生的诸般道理。沉思梳理着头脑的思绪，启迪着潜在的智慧，升华着人性的情操，为自己调理出一幅明澈的心象。在这里会平复欲火、淡泊名利、思接千载、画意诗情。人在大彻大悟之后就有可能脱胎换骨，会活得更轻松，更愉悦，更充实，更幸福。

真正的寂寞是在摆脱。

人世间有着百般诱惑，什么权力地位、金钱财富、荣誉桂冠、声色犬马、时尚潮流等等，都足以使人身陷其中，孜孜以求，不能自拔。人应当有所追求，在付出中有所收获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然而在有些过分的追求中，在付出精力和智慧的同时，如果还要玩弄权术、尔虞我诈、低三下四、出卖灵魂，那值得吗！纵然在精疲力竭的人生搏斗中获得了些什么，比如财富，比如功名，其实那也不过是得意一时、过眼烟云而已。为此，耗尽一生的大好年华，让有限的生命充斥着那么多的龌龊和沦丧，那么多的屈辱和丑恶，还有什么意思呢！“淡泊明志”，摆脱诱惑，控制欲望，明智地构架自己的人生，可能会寂寞一些，可能会失去一些，但可能会得到更多。至少会得到心灵的干净与慰籍，人生的安宁和美丽。

真正的寂寞是在品味。

寂寞并非孤独，你依然可以以诗的情怀来品味春的生机、秋的灿烂、夏的浓郁、冬的凛冽；以悲悯的情怀来体味人间的世态炎凉、喜怒哀乐，感慨人生的沉浮荣辱、得失无常。你可以回忆往昔的亲切，留恋真情的温暖；还可以珍惜现在的拥有，追寻美丽的梦幻。品味需要安静，须在心灵深处咀嚼感受到的一切，体味生命的整个流动过程。在寂寞中细细品味万物万象是一种人生享受。没有谁能够阻挡你去获得你精神上和情感上可以得到的一切，除非你自己没有要求，或者不懂品味。

“自古圣贤皆寂寞，唯有饮者留其名”。君不见屈原“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”的孤独，陈子昂“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涕下”的苍凉；还有那苏东坡“我欲乘风归去，又恐琼楼玉宇，高处不胜寒”的慨叹和“拣尽寒枝不肯栖，寂寞沙洲冷”的幽寂，更有陆游“驿外断桥边，寂寞开无主。……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”的孤傲和高洁……。多少古人的心灵在寂寞中追问、感悟、升华，体验和完成着与众不同的独立高迈的人格。我们不敢与古人并论，但我们却有权利去寻觅前贤的境界，探究他们的情怀。

二十五年前我创作了一幅版画《比目鱼•寂》。画面上一条五彩斑斓的比目鱼静卧在深深的海底，没有谁去关注它、欣赏它，然而这条鱼依然美丽着，依然在寂寞中为“自己”美丽着。这幅作品虽然从未参加大展，未曾获奖，但是我特别喜欢它，因而经常印在我的简历介绍上。显然，这幅作品有自喻的意味。清冷孤寂，凄美，是我作品中经常表现的意境。在《佛梦》系列中，千年佛陀在“风、花、雪、月”中，在“春”光“秋”色里，飘渺着生命的梦幻。《战马》系列中，战马夜奔疆场、落日长啸、冰雪踯躅、春归草原，是战士戎马一生的悲凉写照。《船》系列中，无论是伴着夕阳残照下的火红礁石，还是靠着白雪茫茫的冰冷海岸，那只小船永远是孤独的。这些作品展现着诗意的冷寂之美，寓托着作者的审美理想和人格取向。这不能不说和作者对寂寞的深切体悟有关。

尽管当今时代不同于古代的农耕社会，现在发达的交通工具和信息网络大大地方便了人们的交往，社会又提供了那么多的娱乐消费诱惑，然而人们就不孤独、不寂寞了吗？当我们独处的时候，如果有着那种积极的平静的心态，不是依然可以品尝寂寞的百般滋味，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吗。真正的寂寞其实并不寂苦。

我说的寂寞是人生喧闹后的安静，是长途跋涉后的回归；是挣脱物欲的淡泊，是洗尽铅华的素雅，是凤凰浴火的涅槃。当然，这种寂寞恐怕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了的，没有点人格的底气和情感的宽厚，是难以守住的。

其实，寻找寂寞的境界是人生一大乐事。

真正的寂寞不是“死寂”。在寞然孤寂的外表下面，任生命在平静地流淌，任心灵在宇宙悠悠地飘荡，当是人生自我感觉的极致。

难道寂寞不美吗？

张白波，山东莱州人，版画家。